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5章 我欲問君何時還 (6)

關燈
第45章 我欲問君何時還 (6)

當晚, 獨孤遙睡得並不安穩。

一個又一個噩夢糾纏著她,她站在屍山血海中央,舉目皆是血紅。天還未亮, 獨孤遙就掙紮著醒了過來,身側的蕭悲遲攬著她, 呼吸輕薄而沈穩。

如今入睡,他的雙目上也覆著月白鮫綃。

寒雪散侵蝕經絡,對於常人來說幾乎微不可見的光線,蕭悲遲都會覺得刺痛無比。

藉著窗外熹微的日光, 她擡起頭, 靜靜用目光描摹著那人眉眼的輪廓。蕭悲遲生得五官深邃, 即使隔著鮫綃, 也能看出優越清冷的骨相。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眼皮慢慢變沈, 才漸漸睡去。

聽到小女孩逐漸平穩的呼吸聲, 蕭悲遲慢慢松開抱著她的手,撐著床坐了起來。

守在外頭的宮人聞聲匆匆迎進來, 見狀一怔,還未來得及開口, 蕭悲遲就輕輕搖頭。

他們會意,小心翼翼地上前扶穩蕭悲遲,無聲無息走出寢帳。

岑雲夜已經等在外面了, 看見蕭悲遲蒼白如雪的容色, 蹙眉迎了上來:“怎麽臉色這麽差?”

蕭悲遲微微搖頭,擡手示意周圍的內侍都退下。聽著腳步聲漸遠, 才開口:“談得怎麽樣了?”

他問的是和談,岑雲夜略一忖度, 答道:“差不多可以定下了。你呢?”

蕭悲遲頷首,“今日見了內閣的幾位……王符留給阿衍,他們終歸是不忿。”

岑雲夜聞言咧嘴笑起來:“不忿?殺了就是。這些老頭,也就敢過過嘴癮。”他的語氣淡描輕寫,“橫豎有我在這裏,保證你兒子的汗位穩穩坐住。”

蕭悲遲“嗯”了一聲。岑雲夜卻看著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不怕我奪了你兒子的位?”

“你不會。”蕭悲遲淡淡道,“你要的不是汗位,這一點你我心知肚明。”

否則,他也不會甘心隱姓埋名,輔佐蕭悲遲三年。

岑雲夜笑起來:“倒是被你看明白了。你救了嫣嫣的性命,我言出必踐,絕不會傷害你兒子半分。”

“不過,”他話鋒一轉,“你怎麽知道今天忍冬城會出事?”

“包括四年前,你告訴我,嫣嫣會死於一場大火。起先我並不相信,可是在我帶她去雪山後,她的寢宮意外爆發疫病,不多不少死了二十個宮人,和一個禦醫。”

蕭悲遲倒是很平靜,他只是搖搖頭,“還會死更多的人。看住封陵,他要有動作了。”

蕭悲遲不答,岑雲夜倒是也沒再追問。他應下了,又想起什麽,問道:

“你與朝元帝姬成婚後,她要住在察合臺嗎?鳳棲宮長久地無人居住,是否要重新修葺?”

“不必了。”蕭悲遲淡淡道,“她不會想留在這邊的。”

岑雲夜若有所思地看著蕭悲遲,許久才開口:

“我現在回味過來,你同我安排這些事,是有托孤的意味。”

他盯著蕭悲遲,一字一頓:“說實話,封疆,你是不是快要死了?”

===

幾日後,榮儀一個月孝期滿,只身帶兵回營。

獨孤遙為她接風,榮儀神色憔悴不少,強顏歡笑,眼下卻一片青黑。

席間,說起寧國公的死,榮儀神情更加落寞。她垂下眼,慢慢擺弄著一口未動的湯羹:

“……我給榮煥下了暖情酒,辦了荒唐事。本想借此逼他卸下心防,卻不想他那樣剛正秉直的性格,竟然給爹爹寫了家書,要對我負責,與我成婚……”

“啷當”一聲,銀匙被扔進湯盞中,榮儀崩潰地捂住臉:“爹爹看到看到後,急火攻心……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獨孤遙沈默了一下,起身攬住榮儀,什麽都沒說。

“臨走前,我對榮煥說了很過分的話……遙遙,我們回不去了。”

榮儀哭出聲,“我把所有都毀了。”

“沒有。”獨孤遙低聲安慰,“你們都沒做錯。日子還長,不會走到絕路的。”

榮儀只是拚命搖頭。獨孤遙知道,如今的光景,勸慰並沒有什麽用處,只能默默抱著她。

得知寧國公過世的細節後,獨孤遙異樣的感覺愈甚。將榮儀送回寢帳,她總有些心神不寧的,隨口問身邊的婢女:

“今天是什麽日子?”

“回殿下,十月初三。”

獨孤遙閉上眼。

上一世的這時候,封疆已經帶兵離京許久,卻遲遲未與舜國正面短兵相接。

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恐懼,從昨天臨冬城死掉的一百四十五個人,到驟然去世的定國公,甚至是更早之前暴斃的烏蘭王……

獨孤遙猛地睜開眼。

“烏雅公主落水小產,是什麽日子?”

婢女回憶了一下,“……上個月,九月十六?”

蒼白的指尖驟然抓緊裙擺。

獨孤遙記得分明,上一世,也是九月十六,烏雅為了誣陷她,自己跳入太液池中,失去了孩子。

她的心跳驟然快了起來。

不會的,獨孤遙深吸一口氣,不會的。

榮儀,榮儀上一世的三月就墜馬戰死沙場,如今不還好好的?

一定是巧合。

“娘親!”這時,阿衍一連串兒地叫著從遠處跑來,“娘親!”

獨孤遙回過神。看到兒子,笑容下意識浮現出來,她張開手,“過來,乖乖。”

小家夥像橫沖直撞的小狗兒一樣撞進她懷裏:“娘親娘親!你快去看看!爹爹生了好大的氣!”

蕭悲遲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還會生氣?獨孤遙挑眉,抱著阿衍往蕭悲遲的王帳走去:

“誰惹你爹爹不高興了?”

“一個不認識的叔叔。”阿衍歪頭想了想,“很漂亮,像阿娘一樣漂亮。皮膚白白的,眼睛挑起來,個子和爹爹一樣高。”

能用“漂亮”來形容的男人,世上實在少之又少,不巧獨孤遙就認識一個。

和談基本結束,就到了簽訂盟約的時候。這次和談是舜國發起的,自然是要在舜國的大營簽訂,封陵是為這件事來的。

獨孤遙又問,“那個叔叔看到你了?”

阿衍點頭,“我正和爹爹在書房畫畫,有人進來通稟,說的北疆話,我聽不懂。”小家夥比劃著,“然後那個叔叔進來就看見了我,也和爹爹說北疆話,結果沒聊兩句爹爹就生氣了。”

獨孤遙心下了然。她將阿衍交給身後的奶媽,“帶著小殿下去找岑將軍。”

“是。”

遠遠就看見蕭悲遲的王帳前守著十來個銀甲白衣的親衛,都是封陵的人,見到獨孤遙後紛紛半跪行禮:“殿下。”

獨孤遙不置可否,招手讓領頭的指揮使上來:“你們可汗來找呼和可汗做什麽?”

指揮使是從東宮就跟著封陵的老人,自然知道這位帝姬於主子意義非凡,頷首畢恭畢敬道:“可汗聽聞殿下的婚訊,特來拜賀。”

說拜賀是假,找茬才是真。獨孤遙唔了一唔,“既然是拜賀,那本宮自然也要見見。”她頓了頓,不待指揮使再說什麽,逕直走進王帳。

才進來,就聽見內帳傳來封陵噙著怒氣的聲音,“蕭悲遲,你是什麽身份,有什麽資格娶她?”

蕭悲遲淡淡道:“孤身為察合臺可汗,雖然不是什麽天之驕子,但壓過你一頭足夠了。”

獨孤遙悄悄停下腳步,一把拉住要進去通稟的婢女,示意她先退下。

這時,封陵冷笑道:“你能給她什麽?你能保護她嗎?一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還想壓孤一頭?”

“你又能給她什麽?”

蕭悲遲平靜地反問,“你以為,一人之下的大妃之位就夠嗎?戰火又起,他日你若死在戰場上,她除了一個尊榮的頭銜,還剩什麽?你還能保護她嗎?”

“封陵。”蕭悲遲冷冷喚少年可汗的名字,帶著令人膽戰心驚的從容與威壓,“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學會如何愛人。”

“你這副高高在上的嘴臉,可真像孤那死去的叔叔。”封陵嗤笑,“難怪遙遙會被你騙到。怎麽,做一個死人的替身,你很享受?”

獨孤遙暗中咬緊牙根。

蕭悲遲沒有說話。封陵步步緊逼,“你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嗎?你不知道。把她還給我。只有我能保護好她。”

“不可能。”蕭悲遲道,“除非我死。”

“沒事,你活不久了。”封陵輕笑,“……就像當年的封疆一樣。”

“你休想!”

獨孤遙再聽不下去,她一把撥開氈簾,走進書房,“封陵,你來這裏做什麽?”

看到獨孤遙,封陵眼睛一亮,眉眼立刻舒展開來,“遙遙?”

獨孤遙看著他,疏離地後退一步,“可汗駕臨,有失遠迎。”

她的態度太冷,封陵抿了抿唇,低聲道:“我是為了你好。別生氣,好嗎?”

獨孤遙別過臉,沒有說話。

蕭悲遲走過來,輕輕執起獨孤遙的手,溫柔而不容抗拒地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天色將暗,可汗還是早些回營吧。”蕭悲遲開口,“來人,送客。”

封陵這次沒再嗆他,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獨孤遙,“你……照顧好自己。”

他一把推開上前引路的內侍,轉身離去。

這時他才發現,獨孤遙的手冷得嚇人,掌心還有一層薄汗。

蕭悲遲微微蹙眉,轉身攬住她,將手背輕輕放在她的額頭,“遙遙?”

獨孤遙笑著拿起他的手握住,踮腳吻在他的臉頰。“沒事。”

蕭悲遲劍眉稍稍舒展,卻還是不放心,“是不是有心事?”

“沒有。”獨孤遙說,“我只是覺得,封陵下手狠戾,絕不會如此善罷甘休。”

蕭悲遲聞言笑起來:“遙遙在擔心我?”

獨孤遙黛眉一挑,臉頰泛起紅暈,輕嗔薄怒,作勢就要推開蕭悲遲:“明知故問 !”

嘴上帶著怒氣,手上卻一點力氣都舍不得用,蕭悲遲笑意更深,牽起她的手。

“洛城以西種了十裏海棠。”他說,“等到來年五月花開,爛漫一片很好看。把那裏作為阿衍的封地,好不好?”

洛城,獨孤遙依稀有印象,是察合臺的陪都。

“阿衍太小了,這麽早給他分封也沒有用。”獨孤遙低頭擺弄著那人玉似的指節,看不清神色,“不過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海棠。”

蕭悲遲笑了笑。“好。”

===

次日,封陵、蕭悲遲和獨孤遙帶著各自的文臣武將,在金頂王帳中簽下盟約。

三國停戰二十年,沿邊城池,設置榷場,以通商貿。

盟約簽訂後的慶功宴上,還未開宴,阿衍就被蕭悲遲抱上王座。

此舉一出,滿座嘩然,相當於昭告天下,呼和可汗以衡郡王為親生兒子,將來會繼承他座下九百城池,八十萬鐵騎,六千裏草原。

獨孤遙還在梳妝,聞言畫黛眉的手一頓,她轉過身,“可汗真的這麽做的?”

“是。”岑嫣點頭,幸災樂禍道,“封陵的臉都綠了。”

她今天穿得昳麗,寶石藍織金百蝶穿花宮裙,長長的裙擺上綴滿翡翠,生動得驚心動魄。

若是平常,少不了要被獨孤遙點評幾句,可如今,獨孤遙只是楞了一下,半晌,卻嘆了口氣:

“他這樣對阿衍上心……也好。”

榮儀沒想到獨孤遙會是這個反應,她怔了怔,“你還帶阿衍回舜國嗎?”

獨孤遙猶豫片刻,“……不一定。”她看著婢女打開妝奩,滿目金碧輝煌,隨手指了幾支赤金步搖,“阿衍把他當父親,阿衍在這邊,比在舜國要開心。”

榮儀微微蹙眉,她看著銅鏡中容貌傾城的帝姬,不解地追問,“那你呢?”

獨孤遙的目光空白了一下,旋即笑道:“自然是守著阿衍。”

“那這次回去,你要帶著阿衍嗎?”

獨孤遙搖頭。“我很快就會回來。”

岑嫣還是半信半疑地看著獨孤遙。這時,婢女進來,低聲道:“殿下,岱欽可汗求見。”

“嗯。”獨孤遙竟然應了一聲,“請他進來。”

這時要談私事,岑嫣不好再留,臨出門時與封陵擦肩而過。封陵本是目不斜視,卻在看清岑嫣的那一瞬頓了頓,開口道:“小姐留步。”

岑嫣拎著裙擺,一只腳已經踏出王帳,她站著沒動,“可汗有何指教?”

封陵慢慢轉過身,將她上下打量一遍。

他的眼神太冷也太鋒利,岑嫣很不自在,下意識低下頭,雙手抓起裙擺。

“璇璣夫人。”封陵笑著,喚出熟悉而陌生的名字,“你還活著?”

他沒再說什麽,而是一甩手腕上的佛珠,頭也不回地走進獨孤遙的王帳。

沒人知道他們聊了什麽,只是封陵從獨孤遙的王帳中走出來時,面色陰沈得嚇人。

很快,獨孤遙也姍姍來遲,發髻作婦人般梳起,金鳳銜珠的步搖,照樣是一襲織金石榴裙,逶迤的裙擺由宮人躬身托著,繡有一只振翅欲飛的鳳凰,尾羽上綴滿密密麻麻的石榴石。

在蕭悲遲懷裏的阿衍眼睛一亮。

“爹爹,娘親今天可好看了。”他直起身,在蕭悲遲耳畔小聲說,“像是畫本子裏的神女。”

蕭悲遲聞言笑起來。“你娘親本就是神女。”

獨孤遙並未以蕭悲遲未婚妻的身份坐在他身側,而是坐在正中舜國主君的位置。

酒過三巡,氣氛濃烈起來,不少人都端著酒盞走了出去。

阿衍被餵得八分飽了,也拉著蕭悲遲的手,“噠噠噠”跑到獨孤遙的身邊。

小家夥奶聲奶氣的,“娘親,你今天真好看。”

獨孤遙失笑,“平常不好看?”

“平常也好看,但是和今天的好看不一樣,今天看著像是神仙,讓人不敢冒犯。”

獨孤遙被逗笑了。“小傻瓜,娘親這是給你撐腰呢。”

這次慶功宴,阿衍第一次出來見群臣,獨孤遙與蕭悲遲心知肚明,都把最高的榮寵給了這個兒子。

阿衍歪頭想了想,“那阿衍長大之後也要給娘親撐腰。”

獨孤遙笑起來:“好啊。”

蕭悲遲也笑了,故意逗兒子,“那爹爹呢?”

“爹爹太厲害了。”阿衍抓著蕭悲遲的手晃來晃去,“爹爹給娘親和阿衍撐腰。”

兩人都笑起來。

這時,乳母端著才晾好的羊乳燕窩上前,問小殿下還進些嗎。阿衍喜歡吃甜的,便歡天喜地被抱走吃燕窩去了。

獨孤遙就像阿衍那樣,拉著蕭悲遲的手,晃呀晃。蕭悲遲笑著嘆了口氣,扶著桌案坐在獨孤遙身邊,“怎麽了?”

獨孤遙像個小女孩那樣,把頭靠在蕭悲遲的肩頭,擺弄著他銀線鎖邊的衣袖,“明天我要回舜國,阿衍留在你身邊,行嗎?”

她與蕭悲遲的婚事,舜國那邊也有不少要商議的,回去倒也合情合理。蕭悲遲答應了,問道,“多久回來?”

“婚期在明年六月?”獨孤遙想了想,“大約…… 年底回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